“…就放在那里吧。”
中年女人的声线在一片的或哀嚎或祈祷或呻吟中并不清晰。把担架从卡车上抬下来的民夫抬起头来,用惊讶的眼神看了一眼穿白大褂的人。这人还有必要救吗?他想着。但是医生早就转过头去问询助手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敲下了另一台手术,快步走向了那个伤者。
前线战事吃紧,远远的超过了战地医院的容载量,只能把伤患临时放在大厅里。护士和临时征召的不知名人员急匆匆的在一排一排的伤者中四处奔波着,或是记录病情或是点滴送药,一个男人正在紧急安排人手来负责新来的这批伤者,但是难以抽调,正忙得焦头烂额。
“干什么呢!碍手碍脚。”男人一边说话一边退着走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头也不回的怒斥了一句。
关我什么事!爱浪费资源就浪费去吧。民夫想着,赶紧抬腿迈过担架上的人,急匆匆的站起身子,赶上了其他的同伴。
不…或者要说人已经很勉强了。
因为不能引进屋外的浮土,大厅里从来不开窗户,散发着腐烂一样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挥发的味道,然而即使如此都掩盖不住一股子已经腐臭的血腥味。
佐久间觉得自己疼的都要神经抽搐了,嘶哑的想要屈起身子,却只要轻轻一动就感觉整个人都被撕裂了一样,只能发出零星的呻吟。
不过就算是此时的他也模糊的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管你是不是士官。他的伤势恰好卡在有希望和没救了的边界线上,能和其他伤病一起送往较后方的医院着实是幸运。
一个白色的身影挡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他或者她似乎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佐久间努力想要听清,但是疼痛扯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从爆炸的那一刻开始,那巨大的嗡鸣声就从未从佐久间的耳边停下过,盖过了其他一切动静。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血色,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
佐久间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定程度的烧伤,只要是能感觉到的肢体,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传来让人发疯一样的痛楚。他被迫呻吟出声,脑子里一团乱麻,形成不了任何有序的思绪,像是一潭泥一样浑浊而沉重。
他努力的想要清醒一点,没有成果。
“…我武惟扬光耀四海。汝辈亦当与朕共其荣……”
耳边传来了什么声音。
“…则我国苍生将享太平之福,吾国之威,亦可光耀於世矣。朕之深望於汝辈军人也如斯……”
是…军人敕谕。
已经有人来处理伤口了。躺在旁边的伤员抽着气,在擦药的时候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咬紧牙关,用虚弱而凄惨的声音背着军人敕谕。
佐久间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一,军人当以尽忠尽节为本分。夫既享生於我国,其谁复无报国之心。而况於为军人者。苟此心之不固,则何复能用!……”
周围响起了响应的声音。情绪是很容易感染的。
佐久间内心情绪翻涌。他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伤员们伴随着咳嗽和呻吟哭泣的齐背声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夫保护国家,维持国权,既惟兵力是赖。则当明兵力之消长,既为国运盛衰之所系…”
“——都是大和的好儿郎啊!!”一个男护士拿着手里的病历本,泣不成声,甚至忘记阻止伤员们不要这么浪费体力。他刚好转到佐久间这里,正在心里激动的时候,看了一眼佐久间,沉重的走了过去。
佐久间深呼吸着,用沙哑的嗓音跟上了队伍:
“…故当毋为世论所惑、不为政治所拘,惟以守己本分之忠节为主。须知义有重於泰山,死有轻於鸿毛。慎勿丧失节操,而徒受无耻之汚名可也……”
他内心翻腾,无所顾忌。佐久间伤喉咙干哑,声若蚊蚋,根本跟不上别人的语速,但却用尽了全部的心力,勉强没有掉队。
这就是自己的战友们!自己最终是死在战场上的,为大和民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佐久间心知自己已经活不下去,就算只剩最后一秒,也一定会掷地有声的喊出自己的信念,毫无畏惧慷慨自豪的走向死亡。
就是这样。必须这样。
“畜生!又来了一批!主任,位置不够了…”
“哎…让他们把这个抬出去吧。”
“请、请让我也尽一分力!拜托了!”
“记者先生?难得有心,你就抬一下伤者吧。那边那个就拜托了。相机先放在那里就好。”
旁边有人在说什么。佐久间已经听不清了。他现在满脑子只剩下了自己和战友们的声音。
“一、军人当尚武勇。夫武勇为我国古之所重。凡我臣民自非武勇不可。况军人以临战杀敌为职志。又安可一时忘乎哉…”
喉咙泛起了血腥气。
佐久间没有停下。
“…为军人者,当善明义理,锻炼胆力,曲尽思虑以谋事。小敌不侮,大敌不惧,但求尽己之武职,此则所谓大勇者也……”
他感觉到自己的担架被抬了起来。动作触动了无处不在的伤口,佐久间倒抽一口凉气,整个身体的神经都在抽搐呻吟着,但是仍然没有停下背诵。
老实说,这都无所谓了。他只是有点可惜离开了战友们而已。但是这不重要,马上就可以见到死去的战友们了。
拐过了几个弯,佐久间被尽量轻柔的放了下来。
“走吧,渡真利。”
“不…他还没有死……这也太……”
佐久间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嘴里有什么腥甜的东西涌了上来,但是他没有在意。这里是堆放尸体的地方吗…无所谓了。
然后,一个清凉的温度,毫无征兆的覆上了他仅剩的一只手。
“这是我们的战士。我、我想至少陪他到最后,可以吗。”
佐久间的声音戛然而止。
完全不一样的嗓音,完全不一样的触感,根本不可能由他说出来的话。但是就算是在这样的场合,佐久间也能第一时间认出这个人来。
“哎…”另一个声音看着这一幕,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你真是刚来这里。得要学会习惯才行…算了,反正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记得把担架带回来。”
随后是关门的声音。
佐久间两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良久,似乎已经确定另一个人已经离去了,那个声音再度开口道:
“——真凄惨啊,佐久间中尉。”
这次变成了非常熟悉的声线。佐久间竭力挪了挪眼睛,对方轻轻扶住他的脑袋示意不要动,自己凑了过来。
那是一张有些斯文的脸,佐久间完全不认识。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梳着背头,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了,但是却还是能知道原来是不错的料子。裸露的身体没有原来那么白皙,有些轻微的擦伤,不过不严重。
一个标准的战地记者。
“三好…”他喃喃出声。
战地记者轻笑了出来,但是那琥珀色的眸子没有一点笑意。在他打算开口继续军人敕谕之前堵住了他的嘴。
“行了,别背了。你在强调什么?”
佐久间愣住了。
“你想强调什么?你觉得自己是怎样的?”
怎样…不能怎样。
“好了,闭嘴,看着我。”
佐久间现在四肢只剩下了一条右臂是完整的,面孔因为疼痛而下意识的扭曲着,脸上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连弹片都没有除干净。三好一直拽着他的手,跪在佐久间旁边,目光一瞬间也没有从他的眼睛上挪开过。
“不要说话。你的时间不多了,想要想点什么?你父母呢?不行的话,我怎么样?”
三好用不符合他性格的话唠啰嗦着。
开什么玩笑!这种时候,除了日本,还能想什么!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怎么够分量作为一个军人最后的牵挂?佐久间想要开口怒斥,却喊不出口。
他看着三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几年之前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你喜欢我吗?”年轻的间谍把头轻轻的靠在他的肩膀上,用对于男人来说红的不正常的薄唇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朵上,他的脑子轰的一炸,猛地一个战栗,一把推开了三好。
“三好!”
三好有点意外的稳住身体,看着他露出了一个非常愉快的笑容。
“真不错啊,这个表情。”
……
但是他们直到最后也没有做。佐久间用一种相当强硬的态度拒绝了三好。三好眨巴着眼睛,看起来相当遗憾的叹了口气。
到现在佐久间也不明白三好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确定过三好的心思。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嘴角永远带着笑意的瘦削的青年究竟是他自己,还是一个和眼前这个战地记者一样的,叫“三好”的角色。
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年龄,不知道他的经历,不知道他的心思,甚至不知道三好这个人是否存在。从头到尾,被人玩弄在鼓掌之间人只有他一个。
——直到这一刻之前,佐久间都是这么想的。带着一股像心脏被攥起来一样的悲哀和无奈。
“你早就在怀疑了吧?没必要逞强。”三好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就像在那栋D机关的小楼里的每一天一样,语气从容不迫,尾音微微上挑,让佐久间不由自主的想起西方神话里诱人堕入地狱的恶魔。“不要再骗自己了。最后几分钟,想干什么干什么吧。”
几句话如同震耳欲聋的钟声一样猛地砸响在佐久间的耳边。他用自己仅剩的力气死死地攥住了三好的手。
啊啊…
“什么狗屁军人敕谕和武士道,忘了它。你并不是那种回到封闭团体里就会故态复萌忘记一切的蠢货吧?”
三好俯下身,就像那次一样轻轻地把气息吐在他的耳边,声音忽然低哑了下去。这是他难得的不带一丝刻意的声音。即使是佐久间也能听出来那从未有过的、满满的真心和诚意——
“没关系。你做的已经非常好了。你对得起日本,对得起所有人。”
“就算你跳出了那个信仰怪圈,也没有任何人能捂着良心说你没有为日本尽全部心力。”
佐久间猛地一震。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一直压在心里的大逆不道的念头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光明正大的破土而出。它已经压抑的太久了,以至于他猛地有了一种窒息已久后空气猛地冲进肺里的感觉。
——你没有错。
“你是个合格的日本军人。”
他急促的喘息着,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但却感觉自己的视野一片开阔。
几分钟过去了,三好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他说:“佐久间?”
没有应答。
于是三好了然。他想松开佐久间,未果。于是不得不把军人已经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断,把自己的手拿了出来。
年轻的战地记者把佐久间从担架上搬下去,放在尸体堆旁边。因为肢体的缺失,这个男人体重少了几乎一半,意外的轻。
一个从小在美国长大的日裔学生,怎么可能和一个从没踏出过日本国土的伤兵有联系。如果被人发现了,这个谎怎么圆都会留下漏洞。三好知道自己这样是最次的选择,但是他并不后悔。
“…总不能让你到最后都是个被夹在一群沙丁鱼里的人。”
三好低头看着尸体,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轻轻说道。这个音量连他自己都听不太清,几乎是瞬间就消散在了满屋的血腥气里。
深夜食堂,一边打瞌睡一边摸鱼的产物。
*为什么大家都是佐久间活到最后啊我不服!日本最后战况如此危急,明明是军人比较容易死x
*想看三好为了佐久间而冒任务失败的危险x这才是主要动力x
*想写出佐久间因为清醒的抵抗军队信仰而痛苦的心路历程,失败了。